长期以来,我们只热衷于讨论“意义”高低,无视“发糖”技巧,结果出现了太多的伪“意义”作品,造成巨大浪费。
文/唐山
傲娇王爷遭遇傻白甜,附送公子哥男二加侠客女二;个人身世之谜与朝廷重案互连;各方势力博弈,一个偏门专业(仵作,相当于法医)成了制胜利器……看上去老得不能再老的套路,竟让《御赐小仵作》播出12集后,仍能在豆瓣上斩获8.2分。
《御赐小仵作》是一部甜宠剧。在传统文艺评论的视野中,段位甚低,不过是偶像剧2.0,肤浅,无脑,无逻辑……堪称消费主义为害人间、摧残心灵的又一罪证。批评家们更愿相信,这类影视剧流行,说明年轻一代精神缺失,只好用一个虚幻的空壳来麻醉自己。
这些批评忽略了几个事实:
首先,《西厢记》《红楼梦》《简·爱》等名着当初也被当成“甜宠剧”。
其次,年轻人真的精神缺失吗?还是一种想当然的年龄歧视?
其三,不能以“现实中是否存在”作为现实主义的标准。
其四,给人幻想,也是艺术的核心价值之一。
其五,文艺评论不应坐而论道,无视作品受欢迎的程度,以及为什么受欢迎,仅靠演绎逻辑便下结论,这将与真实的公众意见产生断裂。
不错,甜宠剧需要“发糖”,可没有“糖”,“意义”也就无处安放。问题在于,长期以来,我们只热衷于讨论“意义”高低,无视“发糖”技巧,结果出现了太多的伪“意义”作品,造成巨大浪费。
也许,《御赐小仵作》可视为一个“发糖”技术的范本,以供更深研究。
“发糖”不等于艺术退步
甜宠剧源于网络女频小说。
2016年,《微微一笑很倾城》改编成电视剧上线后,引起轰动。从2016年1月到2019年10月,共有186部甜宠剧上线。
与传统偶像剧相比,甜宠剧的基本特点是:
其一,女性走向主角,女性感受成为全剧“爽感”的核心。
其二,现实成分渐少,基本忽略生活中的艰难、苦痛等。
其三,故事更简单,多依照游戏中的通关模式设计,尽可能减少压抑、挫折等内容,即“无虐”模式,很少围绕人性基本缺陷展开反思。
依据传统文艺理论,这显然是巨大的艺术退步。但这就忽略了,艺术是多元的,好作品不简单等于刻画好人物、把故事讲好、有个好主题。
以史诗、神话为例,故事简单,人物类型化,却有着持久的艺术魅力。这份魅力来自高度概括性。每个夹缝时代,当人们丧失了对现实的掌控力时,都会通过高度概括的手法,来愉悦自己。
甜宠剧正是爱情的高度概括——通过创造一个纯爱的图景,代偿已不敢爱、不会爱的现实。“霸道总裁”“大女主”“白莲花”等之所以被接受,正源于它们的普遍性。只是删繁就简后,人类爱情的缺陷被彰显出来:激情难以维系,且易出假冒伪劣。
然而,这并不代表这一代作者的“深度”不如前人,要警惕这样的逻辑陷阱:因为年轻一代“爱无能”,所以格外需要甜宠剧抚慰。
任何时代,爱情都是稀缺品。这一代人因意义而焦虑,比上一代人因意义而自失,是进步而非倒退。在今天,人类在客观上已不可能回归“苦难成就性格”的传统中去,那么,怎样把“糖”品出不同味道,品出它的丰富性来,便成为一种现代教养。
所以,《御赐小仵作》的“糖”发得有理。
“消费主义”是个筐
“糖”并不是随时都有,也不是随处可发,要做到既“爽”又不突兀,且不重复,《御赐小仵作》在人设上有非常精巧的设计:女主专业水平极高,社会经验却极缺乏;男主智商超高,因职业配合而生尊敬,进而产生爱情……凡此种种,深度契合了职场人的自我定位。再加上专业知识科普(法医)、悬疑故事的包装,就别有一番韵味。
遗憾的是,这往往被扣上“消费主义”的帽子。
这个帽子的妙处是:定义模糊,却又特别直观,似乎人人都能明白。在今天,“消费主义”被视为一种原罪,只要读者喜欢而专家不喜欢,即属“消费主义”。
应注意两点:
首先,“消费主义”也是多元的。消费品也有好坏之分、环保与不环保之分。追求精致、完美是基本人性,可能比市场更早诞生,不等于“消费主义”,而粗糙、低效率、假大空,也未必就是“反消费主义”。
其次,“消费主义”并不反精神,在今天,绝大多数精神成果依靠市场流通,消费主义促进了思想的多元化、精致化。
只从“消费主义”角度批评甜宠剧,其实是戴着有色眼镜。在此语境下,“霸道总裁”意味着女性丧失自我,“大女主”则回归了“男人成就女人”的旧叙事,“白莲花”又是自恋加男性价值……可只讲理论正确,则唯有肌肉女天天虐男,才算女权崛起,而这种过分单调的世界,已属理性迷狂。
事实是,傻白甜也可以有女权,大男小女也可以有女权,霸道总裁同样可以有女权……女权场景原本多样,不能只按农耕时代的经典来套。
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创作,不论哪个时代,作品受欢迎都是硬道理,不能无视读者感受,沉浸在自我想象的唯一正确之路。
让读者“爽”,才是好故事
人设之外,《御赐小仵作》的情节编织之绵密,近年来少见,使悬疑剧与甜宠剧有机结合,形成共振。
在短视频冲击下,网剧被迫压缩情节,形成了“复仇不过两集”的新叙事模式(就是当集就要把仇人干掉)。因为略长一点的悬念,会被网友编成30秒的“剧透”短视频,让观众失去观剧的兴趣。可过分压缩情节,又使网剧碎片化,为持续吸引观众,不得不“为悬疑而悬疑”,造成虚假感。
《御赐小仵作》则试图建立一个套盒式的结构:全局有一个整体的悬念挂钩,即男主父亲的下落,它将决定忠奸对立的大结局;与此同时,细节上又以平均每集死一人、破一案的频率,维持了叙事节奏。节奏甚至比短视频还快。
细节让人喘不过气,整体又暗藏大关节,所以《御赐小仵作》有水银泻地般的爽感。这种爽,既脱离现实,又深度契合现实。
事实是,甜宠剧的观众很少会认为这些情节会在生活中发生,正因如此,他们才能进入剧情,通过扮演获得爽感。古往今来,文学的魅力就在于读者的融入,如果读后不想成为贾宝玉、林黛玉,《红楼梦》就是失败之作。
所谓现实主义创作,是拉读者进入情节的一种美学方法,而非现实的呆板复制。爽并不违背现实主义的原则,读者越爽,越说明作者契合了他们的内心真实。
《御赐小仵作》几无废笔,故事含量高,依然能塞下“发糖”空间,无怪乎被观众称为“良心剧”。
“文化走出去”,也有甜宠剧
在人设、故事设计之外,《御赐小仵作》还有一个特点——用网络产品思维去创作,这往往被蔑称为“工业糖精”。
网络产品思维至少包含三点。
先定位后制作。甜宠剧深知受众对象是谁,总是根据预设受众的最大公约数,来决定人设、剧情、服化道、宣传策略等。在剧本之前,“糖”是什么、“放糖”的基本方式、如何擦除“放糖”痕迹等已经预设好。不同受众群对“糖”的接受度是不同的,只有深入理解受众群体,才能拿捏到位。
制作标准化。甜宠剧许多桥段是通用的,区别只在设置在哪里。这并不是甜宠剧的原罪,同样的桥段,在不同情境下,效果完全不同。到目前为止,《御赐小仵作》尚无用错处。对于产品来说,平滑就是优点,代表着品质。
后故事操作。甜宠剧并不局限于播出内容,后故事操作也是创作的一部分。在豆瓣上,《御赐小仵作》的群已有4000多成员,该剧条目下已有1万多人评价,形成了不下百万字的信息。所有入群者、评价者本身也参与了创作。
网络产品思维常被视为妨碍创作的一种力量,其实二者也可相得益彰,毕竟在网络产品思维的背后,是实实在在对受众的尊重。在今天,不论是“文化走出去”,还是“读者最喜欢的作品”,网络文学、网剧均已成重镇。同样是“糖”,中国人爱吃,外国人也爱吃,把“糖”发好,远胜几个大词的自命清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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